污染農地的工廠在哪裡？透明足跡在總統盃找給你

今年9月，綠盟在2020總統盃黑客松以「農地工廠」為題提案參賽，在眾多隊伍競逐之中，獲選為前五名的卓越團隊，也是獲獎團隊中唯一的民間非營利組織。「總統盃得獎啦！」聽起來好風光，但其實參賽過程充滿陰錯陽差，而且得了獎卻沒有獎金。而關於為什麼綠盟會去總統盃黑客松參賽，一切都要從「一個惡意偷排有毒廢水的農地工廠，卻可以（無痛）就地合法」的故事說起……

打開Google地圖，搜尋「沅泰工業」，街景畫面看起來似乎跟一般想像中的「工廠」沒什麼不同；但稍微轉過身、移動一下視角，工廠入口竟然緊鄰著一片綠油油的、被廠房包圍的水稻田。

沅泰工業是一家電鍍業者，於1995年12月核准成立時，便非法將電鍍廠房設立在台中市神岡區的一塊農業用地上【註1】，長年在農地旁使用有毒有害的金屬原物料，進行鍍鎳、鍍銅、鍍鉻等金屬表面處理作業，製程排放具有毒性及高濃度重金屬成分的有害廢水與污泥，屬於經濟部認定的中高污染產業別。

為了處理農地工廠問題，2010年政府頒布實施《工廠管理輔導法》（簡稱《工輔法》），協助「低污染」工廠申請登記輔導為合法工廠；然而，2013年經濟部進一步修訂「未登記工廠補辦臨時工廠登記辦法」，卻為中高污染的農地工廠大開後門【註2】。沅泰即根據此法於2013年9月，向環保署取得「環保許可文件」、申請獲得「臨時登記工廠」身分後，竟然搖身一變成為「低污染產業」。更可惡的是，沅泰雖然在2014年依法取得排放許可證，卻為了「節省污水處理費用」，以偷埋暗管的方式，長年蓄意將含有高濃度重金屬的強酸廢水直接排放到廠旁溝渠，直到2019年1月檢方接獲檢舉、介入搜查，違法偷排的行為才曝光【註3】。雖然沅泰在大明路的廠址設立應有二十多年之久，但由於沅泰自2014年才依法開始申報廢（污）水相關紀錄，而且污水處理相關紀錄依法僅需保存五年備查，檢方只能認定沅泰違法蓄意偷排的行為至少長達五年【註4】，五年間所省下的廢液清運處理費用高達新台幣1,381萬餘元。

蓄意偷排污染情節嚴重 卻因《工輔法》即將無痛就地合法

沅泰長年違法蓄意偷排廢水所造成的污染到底有多嚴重？打開透明足跡資料庫，從環境違規紀錄中的裁罰事由【註5】：

「……該排放水質經採樣檢測結果pH 0.1（放流水標準：6-9）、化學需氧量413mg/L（放流水標準：100mg/L）、總鉻2.92mg/L（放流水標準：2.0mg/L）、鋅25.6mg/L（放流水標準：5.0mg/L）、鎳330mg/L（放流水標準：1.0mg/L）。」

資料來源：沅泰工業有限公司－透明足跡資料庫

由裁罰事由，可以看到沅泰所蓄意偷排的廢水不但是達到鹽酸等級的強酸、具高度腐蝕性，同時含有具高毒性的高濃度重金屬。其中，鋅、鎳離子濃度嚴重超標，氫離子濃度更是超標達80萬倍。而這樣高腐蝕性、高毒性的廢水，多年來竟在未經污水處理的情況下，趁著深夜直接「就地排放」。

沅泰因為長年偷排具高毒性、危險性的有害廢水，2019年1月遭到勒令停工、廢止排放許可證，並被開罰1,145萬餘元（仍在分期繳納中）；然而，這筆罰款甚至不抵沅泰公司長年蓄意偷排所「省下」的廢液清運處理費用，更不用說「彌補」農地與環境遭到毒害的代價。

這樣行徑惡劣的農地工廠，卻即將在2019年底經濟部新修訂《工輔法》後，得以「豁免」於過往環境破壞的責任，同時在似乎缺乏整體污染防治規劃【註6】的情況下，便獲得「就地合法」的資格。這波浪潮之中，於2019年初遭勒令停工的沅泰，也很快於同年10、11月提出排放許可證和排污改善計畫的申請，如火如荼準備原地復工、捲土重來。

沅泰是個案嗎？——不願見光的完整違章工廠名單

沅泰的例子，會是單一個案嗎？經濟部目前所提供的「登記工廠名錄」中，光是向經濟部完成「臨時登記」或「登記」的九萬多家業者，就可以看到數百家像沅泰這樣不合理的案例【註7】；會不會有更多不在這份名單裡的「黑數」，仍然在農地上恣意排放污染、剝削著環境，以極度昂貴、而且是「全民幫買單」的代價，為自己「省點污水處理費」？

直到今天，農地違章工廠的確切數量與分布仍然眾說紛紜，主因當然是主管農地違章工廠的經濟部在議題各面向上的長年牛步，以致於社會對於違章工廠的數量、區位、面積、產業種類等基礎資訊幾乎是一無所知。

一直到2019年初，經濟部才終於撥款7,000多萬給各地方政府著手進行農地違章工廠的現況盤點。然而，同年年底地方政府完成清查工作後，經濟部卻不斷以「怕資料不準確，不便公布」為由，拒絕公開這份「新增及既有未登記的農地工廠」名單，甚至連立委、議員也要不到資料。經濟部不願公開資訊、持續掩護非法的未登記工廠，不但對處置農地工廠的討論構成巨大阻礙，更造成非法者不用揭露資訊、照舊爽爽營運，而合法廠商必須依法申報、負擔較高的營運成本，相形之下彷彿遭到「另類懲罰」的怪象。

總統盃：為資訊公開透明而戰

沅泰的故事，其實只是綠盟在比對現有的政府開放資料過程中一個意外的發現。我們透過整合經濟部登記工廠名錄、財政部全國營業稅籍登記資料、農委會農地盤查圖資等既有的政府開放資料，並進一步連結環保署列管污染源和場址資料及環境違規與裁罰紀錄（即透明足跡資料庫），由此揪出「具製造業稅籍、但名下無合法登記工廠，且曾有環境違規紀錄」的業者，試圖拼湊農地違章工廠及其污染的樣貌。「一個惡意偷排有毒廢水的農地工廠，卻可以（無痛）就地合法」之中的不合理與不正義，以及經濟部對於資料公開的傲慢，讓綠盟決定投身總統盃黑客松競賽：

「我們整理這一千多家是中高污染產業以及有違規紀錄的名單出來之後呢，經濟部長官可能會笑——這個資料我們經濟部手上都已經有了、你們還來總統盃這邊提案——沒有錯，就是因為經濟部手上有、可是一直不公開，我們只好來總統盃提案。」

——2020年總統盃黑客松 透明足跡團隊專案成果簡報

經濟部年花納稅人7,000多萬清查農地工廠得到的資料，沒道理不公開給全民檢視；而資訊公開透明，才能讓污染無所遁形。對於農地違章工廠這項歷史共業，綠盟始終主張經濟部應盡速公開中高污染農地工廠的完整名單，並要求政府積極處理中高污染農地工廠的問題，讓本來就不應該「長在農地上」的違章工廠，該納管的盡速納管，該搬遷的盡速搬遷，以確保農地永續及糧食生產系統的安全。農地永續跟糧食安全，一刻都不能等。

經濟部不願公開的農地工廠資料，已經可以在透明足跡網站上看到【註8】。如果你也無法認同「一個惡意偷排有毒廢水的農地工廠，可以（無痛）就地合法」之中的不合理與不正義，歡迎捐款給綠盟，只要每天20塊錢、一個月600元，就能支持我們持續推動環境資訊的揭露，守護農地安全，成為我們持續監督環境議題的助力！

特別感謝乾庸、震遠、虹文、怡真、雅婷在本文撰寫之資料蒐集與判讀上的鼎力相助，家瑋無私與無償協助校稿，WJ於撰文上的寶貴指教，以及許多朋友給予本文的回饋與建議。

延伸閱讀

• 【工輔法修法週年進度追蹤】逾萬違章工廠身分未清查、拆除進度零增加、未登工廠申請納管比例低於1成（報導者，2020年6月）

• 【史上最豐盛野餐趴｜老柯帶你走訪農地污染現場｜中年大叔講古_現在怎會這樣】EP.04（我們的島，2020年8月）

   

註解

1. 沅泰工業（全名「沅泰工業有限公司」）於1995年12月核准設立，其一廠位在台中市神岡區大明路，二廠則在1998年12月設立於台中市神岡區國豐路一段（資料來源：經濟部登記工廠名錄）。本文中提到的沅泰工業，均是指位在大明路的沅泰一廠。然而，不管是一廠或二廠，其廠址都落在農業用地上（即，一廠位於農業區［屬都市計畫土地］，二廠位於特定農業區［屬非都市土地］）。關於沅泰工業登記工廠的詳細資料請見【註9】。

   

   圖片資料來源：全國土地使用分區資料查詢系統（https://luz.tcd.gov.tw/WEB/）

2. 關於農地工廠相關法條的立法脈絡：「為了避免違章工廠失控增長，立法院自 2006 年就開始修法討論如何輔導違章工廠，並在2010年6月2日增修《工輔法》第 33、34 條，明訂輔導違章工廠的主管機關是經濟部中部辦公室，輔導的對象是2008年3月14日前，已經存在的『低污染』違章工廠，可以透過『申請臨時工廠登記』，在政府輔導期限的2017年6月2日前，向地方政府申請搬遷到合法的『特定地區』，或進入工業區。」（資料來源：《工廠管理輔導法》的修法歷程與執行失敗，2020年8月）

   《工輔法》第34條的相關行政命令《未登記工廠補辦臨時工廠登記辦法》第四條中也明定：「前項附件所列行業［編按：中高污染行業別］，如經經濟部依協助未登記工廠取得環保許可文件作業程序輔導，並取得環保許可文件者，視為低污染事業。」

3. 關於沅泰違法蓄意偷排的來龍去脈，主要參考資料來源包括：

   • 台中電鍍業者非法繞流排廢水 公司等多人遭起訴（中央社，2020年1月）

   • 臺灣臺中地方法院刑事判決　109年度訴字第108號（司法院，2020年4月）

   • 108年度偵字第4342、17883號起訴書（臺中地方法院，2020年1月）

   • 沅泰工業有限公司 水污染防治許可/申報/復工計畫資料（環保署 水污法相關資訊公開平台，最近查閱時間：2020年10月25日）

4. 根據起訴書所述，「查沅泰公司係自103年度起始有申報清除廢液之紀錄，且依行政院環境保護署『水污染防治措施及檢測申報管理辦法』第16條及66條之規定，事業廢（污）水處理設施之相關紀錄僅保存5年備查，故無證據可認沅泰公司於103年1月前非法繞流排放之犯行，此部分非在本件起訴範圍」。因此僅就「自103年1月27日起至108年1月26日遭查獲止」認定沅泰公司違法蓄意排放有害廢水至少長達五年。（資料來源：108年度偵字第4342、17883號起訴書，第2頁）

5. 綠盟自2015年起推動在既有公開的環境違規紀錄之外，更進一步開放各項違規紀錄的「裁罰事由」；直至2017年環保署願意公開該資訊欄位後，我們才能在「裁罰法規」之外，更了解每筆環境違規紀錄背後的具體裁罰原因或違規細節。延伸閱讀：〈企業違規紀錄評比，比什麼？〉

6. 關於「整體污染防治規劃」：以電鍍業為例，電鍍製程所產生的廢水如果要完全回收，「廢液的量會很大，載出去費用很高」、「雖可以電透析、逆滲透、蒸發罐之方式濃縮變成高濃度廢液，但此三種方式都是高科技的半導體業者才有能力負擔，一般傳統產業無法負擔」（參見：108年度偵字第4342、17883號起訴書，第8頁）。因此，政府應提出更完善、完整的污染防治計畫（例如輔導電鍍業者搬遷至工業區內的電鍍專區，以利集中管理），同時應通盤考量現實困難，祭出更有效的政策工具。參見：【年度調查報導】髒工廠的告白！頂番婆電鍍污染農地專題（上下游，2017年）

7. 關於「實屬中高污染產業別，卻可就地合法的農地工廠」的實際數量：由於經濟部對於「取得臨時工廠登記的中高污染工廠」僅公布總數、未公開名單，該數字又與綠盟透過比對政府開放資料所得的數量有所落差，目前僅知應約有上百家該類工廠（詳見下表）。參見：【新聞稿】審核大漏洞，農地工廠埋地雷（綠色公民行動聯盟，2020年10月）

   	經濟部	開放資料
   農地工廠資料	僅公開工廠總數	工廠名稱、行業別、 地址、環境違規紀錄
   取得臨登的 中高污染工廠	314家	477家
   取得特登的 中高污染工廠	0家	238家

8. 綠盟利用比對、整合政府開放資料，找出取得臨登的中高污染工廠名單，以及有違規紀錄的農地工廠名單。但在政府有限的公開資訊下，能找出的工廠清單可能不夠完整，其中也可能會有圖資轉換的誤差。因此，我們強烈要求經濟部公布完整的農地工廠資料，避免資料誤差引發爭議。

9. 沅泰工業的登記工廠資料（擷自經濟部登記工廠名單，2020年1月版）：

   工廠名稱	工廠登記編號	工廠設立許可案號	工廠地址	工廠市鎮鄉村里	工廠負責人姓名	統一編號	工廠組織型態	工廠設立核准日期	工廠登記核准日期	工廠登記狀態	產業類別	主要產品
   沅泰工業有限公司	T6600374		臺中市神岡區神洲里4鄰大明路191巷36、38號	臺中市神岡區神洲里	沈秀枝	89797162	有限公司		1020930	生產中	25金屬製品製造業	254金屬加工處理
   沅泰工業有限公司	99641304	0871000 6316583	臺中市神岡區豐洲里國豐路一段200巷37號	臺中市神岡區豐洲里	沈秀枝	89797162	有限公司	871207	880625	生產中	29機械設備製造業、25金屬製品製造業	293通用機械設備、251金屬刀具、手工具及模具、254金屬加工處理、259其他金屬製品